第九章 满城飞絮辊轻尘
“你这……”月儿低头看看我塞给她的散碎银子和银票,再抬头时已然热泪盈眶,“钱都给我了,你如何是好?”
还没等月儿张嘴继续说话,一串珠就带着圣旨黄卷进来,挥一挥手里的拂尘朗声道:“圣旨到——”
“妾身拿了华妃的爱物,真是受之有愧。”想起早上送别的那一幕,我心里又开始作痛。我对月儿的不舍被皇帝这句话从心底里挑了起来,再一想他和商绾绾对月儿的伤害,我顿时怒火中烧。
月儿和我赶紧跪下听宣。
我小心翼翼地把银票放在她的怀里,把碎银塞进锦囊,放在她的袖中藏好,哈哈笑道:“再赚就是了,即便日后皇帝冷落我,我做不了生意,还有父母依靠,我娘的俸禄与亲王同等,我爹就更不用说了。”
一串珠见我们已经寒暄完了,就引着我向乾仁宫东暖阁去。我悄悄地回头看了他一眼,发现他也在看着我。虽然我不能分辨出他眼神里的情绪,但是只要他回望了我的背影,我就已经很开心了。
皇帝心情似乎不太好,一个人站在一幅画前背着手沉思,不知有没有想念已经离宫的月儿。皇帝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脚步声,头也不回就问我道:“华妃启程了?”
我曾经来过乾仁宫无数回,每一次都带着点忐忑或恐惧的情绪,只有这一次我站在乾清门前的时候,心里是坦然的。
我抿了抿嘴唇,故意扬声禀告道:“回禀陛下,华妃已经随章宜太妃娘娘启程前往丰台山。”
然而,我立刻发现,明明我之前还想主动结束这段关系,但现在我居然在心里暗暗期盼能和他继续保持这种游走于道德边缘、随时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关系。
天刚蒙蒙亮,我和月儿就起身梳妆,辰时一到,她就要启程了。
皇帝原本停留在我脸上的视线忽然向下偏移,他抬起手抚摸我的耳坠,轻声道:“她到底还是留下了一点念想,只可惜不是留给朕。”我这才想起,这一对耳坠是早上月儿从她的耳朵上摘下来的。
而且,丽妃、华妃都有子嗣,只有我啥都没有。我的各项条件,除了家世尚可以外,可以说是无一服众。如今我被强推至正一品三妃之位,皇帝想转移目标的心思一目了然。华妃走了,他手里少了一件武器,想来想去,我就是最合适的替代者。
他的反应很平淡,不像上次那样急迫和紧张,而是说:“那么,臣下恭喜惠妃娘娘。”
回想起上一次他恭喜我获封昭仪时对我的祝贺,他这样的反应让我有些不安。我有点担心,他是不是想放弃我,是不是不愿意继续了?
商百问这才注意到一串珠也在,笑着向他摆摆手道:“无甚事。”
一串珠呵呵笑道:“商公子看来有所不知,越娘娘已经荣登妃位,被封为惠妃了。”
“是商公子。”一串珠也看见了他,走了几步上前迎他,“商公子如此急迫,可是陛下有何事?”
这些年,我承蒙月儿的照应才活得如此轻松,眼下她要走了,其他什么祝福什么许诺都是虚的,钱才是最实在的。正所谓,有钱能使磨推鬼。这一万四千两,几乎是我全部的私房钱了,我自己就留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以防万一。
皇帝摆摆手宽慰我道:“无妨,惠妃与华妃素来情同姐妹,自然是理所应当,何来的受之有愧。”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的耳坠上,眼神都变得深邃了些,或许是在回忆和月儿的点点滴滴,“朕将你提到妃位上,一来是为了身边有个自己人能够制衡皇后和杨昭媛,二来,也算是朕对华妃的弥补。”
我重整精神,微笑着向他道:“多谢商公子。”
钱没了我可以再想办法赚,月儿若是出宫以后过得不好,日后碧落黄泉再相见,我都不好意思跟她再做姐妹。
皇帝对我的应答十分满意,点点头道:“昭儿、曦儿、昀儿三兄妹现在在西暖阁的碧纱橱里安睡,你这个做姨娘的且去看一看。待朕退朝,与朕共同进膳吧。”
“回禀昭仪娘娘,越王妃娘娘现下还在寿康宫润养阁。”商百问倒是很老实,向我拱手为礼,本本分分地回答我的问题。
这一道圣旨简直就是一门红衣大炮,一下子把我炸懵了。这个时候晋封我,明摆着就是想再立一个华妃在宫里,无论是为了制衡皇后还是章宜太妃,这个惠妃都不是这么好当的。
然而我初登妃位,根基尚且不稳,在取得昭儿等三个孩子的抚养权之前,我不能激怒皇帝。
我心里清清楚楚,这种想法是非常危险的。
商百问向我行了一个抱拳礼,在他抬手一瞬间,我看见了藏在他袖子里的缠臂金,珠光宝气,不正是我祖母给我的那一个吗?我不知道一串珠有没有看见这个之前我天天戴着的缠臂金,但是我本悬浮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来了。
皇帝的如意算盘打得太响了,让我深感厌恶,但我不能表露,只能顺从地谢恩领旨。
我低眉顺眼地道:“妾身谨遵圣意。”
商百问听到这个消息,有些意外,看了我一眼,大约在跟我确认这个消息的真伪。我看着他,点了点头。
我把昨日就带来一直等着送给她的散碎银子和银票塞给她,嘱咐道:“这碎银子,是我准备着平日里在鸾仪宫打赏下人用的,事出突然,手里不多,就五十几两,你拿着到了丰台山打点各路环节。”
我正打算提着裙裾跨过门槛,就看见商百问从乾仁宫大门前的汉白玉台阶上跑下来。
一串珠目送她,随后转头向我道:“恭喜惠妃娘娘跻身妃位,您的平步青云真是令人艳羡。”见我没有回应他,他自顾自地继续道:“惠妃娘娘,华妃娘娘的两位皇子和一位皇女,现在暂时安置在乾仁宫里,您可要代华妃娘娘过去暂且看顾片刻?”
“朕马上就要去太和门御门听政,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,叫你来只是为了跟你说一声,接下来你应该做什么。”皇帝走到书桌后的多宝格前,取下一个红色天鹅绒锦盒,拿过来放在我的手中。盒子沉甸甸的,分量不轻,想来其中应该是皇后宝印。
“潇潇,我这就要走了。”月儿握着我的双手,帮我整理头发,摸了摸我空荡荡的耳垂,月儿把自己的耳坠摘下来给我戴上,然后,她头也不回地上了肩舆,离开她住了十年的承乾宫。
至少我送他的缠臂金他还贴身携带着,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我的。
孩子。对啊,月儿虽然离开了,但是她还有三个未长成的孩子,最大的才九岁,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。她身为人母,一定最不放心三个孩子,我应该趁着皇帝愿意抬举我的时候,把孩子们接到鸾仪宫抚养。我整理好仪容,昂首道:“还请珠公公引本宫至乾仁宫拜见陛下。”
“惠妃娘娘长乐无极,长乐无极。”在我端着惠妃金册起身时,一串珠上前来虚扶我一把,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亲近。想来合格的奴婢皆应如此,能够想在主子之前,对主子喜欢的人事先示好。
我微微抬头,与他对视。他的眼睛里隐隐约约有几分期盼之色,大约真的很希望月儿在被他和商绾绾伤透心以后还念着他。可是,若真是如此,月儿的爱也太过低贱了。我想了想,如实回答道:“回禀陛下,华妃只担心孩子们,并没有话留给陛下。”
“册文曰:朕惟治本齐家、茂衍六宫之庆。职宜佐内、备资四德之贤。恪恭久效于闺闱。升序用光以纶綍。咨尔鸾仪宫昭仪越氏,柔嘉成性。淑慎持躬。动谐环佩之和、克娴于礼。敬凛夙宵之节、靡懈于勤。
我点点头礼貌道:“珠公公何必多礼?”扶缃不在我身边,我身上也没有多余的赏钱,随手摘下耳坠放到一串珠手中,笑道,“多谢公公的照拂。”
“妾身多谢陛下赏识,定当不负重任。”我正要屈膝跪下谢恩,皇帝扶了我一把拦住了我。
“兹仰承仙逝皇太后慈谕、以册印、进封尔为惠妃。尔其祗膺晋秩、副象服之有加。懋赞坤仪、迓鸿庥之方至。钦哉。”
一串珠一路小跑到我跟前,做了一个指引的动作,说道:“惠妃娘娘,请吧。”
我的猜测果然没错,皇帝突然把我一个没有生育之功的嫔妃提上来,还真的是为了把我当刀使。
他眼神深沉,看着我沉声道:“惠妃,从明日起,掖庭局、尚宫局甚至负责诊治宫妃、奴婢疾病的奚宫局都会由你负责,但并不代表手握权力的你可以目中无人、肆无忌惮。”他稍稍凑近了几分,压低声音,“每日辰时三刻,你将前一日三局以及它们下属十二司上报的情况整理给朕,咱们东暖阁见。”
真是皇后难当。我心里暗暗想,怪不得月儿从前连带孩子的时间都很紧张,原来她要做的事情竟然这样多。明面上她是恩宠不断每日陪王伴驾,实际上她就是皇帝身边一个身份特殊的公务人员。
然后,我把一沓银票打开给她看大概数目,让她心里有数,“这些银票,是我这十年做生意攒下来的,一共一万四千两,我按一千两、五百两、一百两、五十两、十两的面值各兑了几张,原是准备倒卖之事东窗事发的时候用来贿赂掖庭局和尚宫局的,现在全给你。”
皇后宝印本应是册立皇后时,连同皇后册封圣旨、皇后宝册一同授予皇后的,但是当今皇后萧浔璧被褫夺实权多年,皇后宝印一直都在月儿的承乾宫。
我想跟他说话,但是又忌惮一串珠在场,于是佯装生气道:“商公子别来无恙。也不知你那个做越王妃的妹妹回她的活泼观了没有?”
皇帝拍了拍锦盒的盖子,道:“这是皇后的宝印,昨日夜间华妃就派人将它从承乾宫送回了,现在朕将协理六宫之权交给你,从今日起,你就是总领后宫的实权者。”
“那她……”皇帝转过身走到我面前,单手将我搀扶起来,停顿片刻才继续道,“那华妃临走时可曾托你带话给朕?”
一串珠笑眯眯地收好耳坠子,随后向月儿行了一礼道:“华妃娘娘万福金安。华妃娘娘,太妃娘娘的车马已经在寿康宫整装待发,还请您快快过去。”